侨批的雏形最早可追溯至明末清初。随着下南洋(包括南美)的人日渐增多,“水客”应运而生。往返于番外和家乡之间,替华侨运送家书、钱银(合称侨批),水上来水上去,故称“水客”。潮汕人另有两个词:“讨水”或“讨海”。大意是,在水上(海上)讨生活的人。一个“讨”字道尽了水客的艰辛和不易。
到了19世纪中后期,专业化的“批局”正式形成,潮汕、闽南等地批局林立,侨批的收寄和解付由一开始的单枪匹马(水客时代),发展为成熟的侨批业,运营体系日趋完整,成为一门炙手可热的大生意,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后。
潮汕地区人多地少,据统计,上世纪30年代,半数左右的家庭依赖批银生活,故有“食番批”之说。批银用于养家糊口,这是它的首要功能。但是,侨批始终悄悄承担着另一种任务:孙中山的海外筹款,以及修桥铺路、兴办学校的善款,也常常用侨批的方式寄回国内。抗战爆发后,侨批更是担起了救亡图存的角色。
存亡继绝之际,许多华侨都曾以“匹夫之捐”尽过微薄之力。每一封侨批,无论数额大小,都自觉同意抽出2%作为个人捐款,由批局在受理时代收。凡是捐过款的,批封上就会盖一个“批捐”的小印章。潮汕会馆在第一时间成立了“筹赈祖国难民总会”,所筹款项,除了救济难民,也用于抗日救亡的一切方面,包括军饷。有些直接用于购置军需物资,如枪支弹药、医疗器具等,进入汕头,再运往各地。抗战前期,天津、上海、广州等大港口纷纷沦陷,汕头成为国内唯一可用的港口。
没多久汕头港也被日军占领,水路完全被堵死。但个人批银、抗战捐款以及实物捐助,并没有真正停止,而是以秘密方式流进国内。
因为,批脚们(收批人,送批人)用自己的双脚走出了另一条路:从泰国直接北上,经过缅甸、老挝之间的漫长交界地带,再到越南,从越南的芒街进入中国广东的东兴镇(后划归广西),由东兴中转后流向潮汕、闽南等地。
东兴镇随之兴旺起来,一些批局、银行、邮政局纷纷在这里设立办事机构,让这个边陲小镇一时成为颇为国际化的金融中心。
这条隐蔽通道长达3000多公里,到了越南芒街才算走了一半,另一半同样险象环生,东兴、钦州、南宁、韶关、兴宁、揭阳,批脚们全程以步行为主,有些路段是敌占区,需要武装保护,日夜兼程,耗时几个月才能抵达。
为了准备长篇小说《平安批》的写作,我曾在潮汕生活过一年,也曾多次前往泰国、新加坡、马来西亚,访问过很多华侨后代。据不完全统计,抗战期间,东南亚华侨前后捐资超过50亿法币,很多人家宁愿掏空家底,也要支持抗战,满门忠烈者数不胜数。有人把个人的数十万法币遗产全部捐给抗战,有人用准备给母亲祝寿的钱购买棉衣和药品,寄回国内。
泰国潮籍华侨许泽溥在写给妻子蔡纯良的信中说:
自别家园,倏忽五载。今烽火连天,山河破碎,男儿本当执戈卫国,然羁旅暹罗,商贾为业,虽有报国之志,恨无双翼可越重洋。每念及此,中夜辗转,愧怍难眠。汝素明大义,当知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。今夫既难归,愿吾妻代行匹妇之责。
蔡纯良后来真的去专门学校学习护理和制衣技术,加入汕头妇女抗敌后援会,成为带头人,积极组织战地医疗队、缝制军用棉衣、设立施粥点(救济难民)等。许泽溥蔡纯良夫妇的事迹在新中国成立后被改编为潮剧,名为《匹妇之责》。
许泽溥给友人“珊兄”的信中又说:
弟漂泊天涯,衣食奔走,值兹国难方殷,男儿报国之秋,为因家界,未克许身报国,中夜深思,于身有愧,然七尺之躯,何甘长此雌伏……
新加坡华侨陈守义在信中要求妻子:
节省家用,月捐三元助军。
菲律宾华侨则在信中嘱托女儿:
辍学任教,以薪俸半数为伤兵购药。
拙作《平安批》中,东兴汇路的发现者是郑梦梅父子,这两个小说人物参照了很多真人真事。其中最令人难忘的,是越南华侨黄阿贵和陈水生运送金条的故事。两人各背着20根金条(俗称小金鱼,每根10两),藏在特制的牛皮腰带内,再背上一筐香菇,扮作山货商,从越南出发,徒步前往潮汕揭阳。好不容易到了潮汕境内,却遭遇暴雨和山洪,木桥断裂,二人坠入水中。陈水生不知去向,黄阿贵上岸后,在岸边找到了陈水生的腰带,只剩7根金条。
丢失的13根金条就一直记在黄阿贵账上,从他后来的工资中扣除。揭阳万兴昌批局1943年的账册中有“失金十三根,记黄阿贵账”的批注,便是证明。1946年后批局曾组织潜水队在陈水生遇难处下河搜寻,真的找到了5根金条。东兴镇一位民间收藏家保存着黄阿贵的腰带,内绣八个字:宁丢性命,不辱批银。
类似的故事,侨批界还有很多。总之,在他们看来,能否把每一封批银安全送到侨眷手里,是攸关性命的事情。如果有一封沉批还在批脚手上,批脚就会寝食难安,无法释怀,甚至死不瞑目。抗战捐款就更是如此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侨批光荣地入选“世界记忆名录”。
文/陈继明
编辑/胡克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