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爱的温度

(图片来源网络)

■袁秋乡

一直想爹、恨爹,又深深爱着爹。爱得从小到大、从里往外,都是疼。

【1】

在一个只有六个女孩的家里,爹就是一轮太阳。不幸的是,我一直走在阴影里。

忘了是几岁,我被送给了别人,像送走了一条小狗。一年多后人家不想要了,又送回来。爹叹了口气说:“看看,白送都没有人要。”

这句话就像是一块陨石,在我的心里砸出一个天坑。小小的我明白和姐妹们比,我是一个残次品:第四个丫头片子、长得不好看、做事让大人不安。被爹嫌弃甚至讨厌是活该。

即使这一切,都不是我的错。

有一天妹妹把自行车大腿摔弯了,爹拿着锤子、扳手敲打了半天也没有用。我在旁边看着,小心翼翼地说:“让我试试,可以吗?”

爹说:“滚一边去,少碍事。”

趁着爹休息喝茶,我悄悄找了一根绳子拴成一个圈,再把一根棍子插进去,隔着石凳轻轻一撬,自行车大腿就直溜溜地扳过来了。

爹看着我,突然抬脚踢过来:“跟谁学的小把戏?想看你爹的笑话?”

我赶紧解释说:“这是物理老师讲的杠杆原理。一篮子蜂窝煤谁都提不起来,可是杠杆能提着转圈圈。”

爹又盯着我看了一会,好像在看一个陌生的动物。

【2】

女孩子对异性的第一感觉,一定来自父亲。加上我爹是一个瘦高帅气的男人。当年能把娘从东家二小姐的闺房里拐跑,可见魅力不一般。

偏偏爹看姐妹们的眼神是温暖的、深情的,转到我身上就失去了温度。我盼望爹看我一眼,又会在那目光扫过来的时候,浑身发冷,心里疼痛。

父爱如山,能把一切扛起来;也如一把剑,能把一切毁灭。

那时候我并不懂得,爹对我的讨厌和怀疑,来自他的长辈尊严、文化自卑和知识不足。

爹自认为有文化,读过《论语》《孟子》,会说几句“子曰”什么的。爹是工厂的铣工,技术无人匹敌,客观上也助长了他不允许任何质疑和挑战的脾气。

爹对我们的希望非常简单朴素:贤惠懂事、能做饭持家、平平安安长大,嫁给一个好男人,就功德圆满。子曰:“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。”女孩子不能懂得太多,多了会心思活泛地拢不住,日子过不安宁。

所以我的聪明、调皮和叛逆,都超出了爹的知识理解和掌控范围。他想要的女孩样子我不喜欢,我的样子他很讨厌。

只要一看见我往家里拿书,爹就紧张、生气:“外边都在烧书呢,你却偷偷往家里搬,这不明摆着惹事闯祸么?那些叫什么斯基、洛娃的,一听就不是正经东西,非得把你读坏了、读废了。”我的书不时地被撕了、烧了,扔到房顶上。

爹认为天底下最好的书就是四书五经。他把自己在里边浸泡成了药引子,规训我们的人生。

【3】

奇怪的是,我越恨爹却越想引起爹的注意,想让他知道我很聪明、很能干。

我像一只小刺猬,四处惹是生非。宁可招来一顿打骂,也不想被爹忽略和视若无睹。

有一天我翻墙爬到邻居家的树上,把核桃大的青苹果摘下来扔了一地。邻居在树下叫骂:“土匪女子,我叫你爹来打断你的小狗腿。”

我骑在树枝上晃荡着喊:“你去叫呀、赶紧去叫呀。”

他以为我嘴馋,其实我就是想气气爹。

爹来了,赔礼道歉,然后喝令我回去跪在院子里,一直跪到满天星斗,双腿失去知觉。天是黑的,我心里更黑。

二姐来叫我回屋,我说你又不是爹。二姐说:“你咋死犟死犟的,是爹让我来叫你的。”我大声喊:“我不起来,我要跪死在这里。”

娘走出来说:“哪像一对父女?简直就是前世的冤家。”

娘说得太对了。只不知道前世是我欠了爹,还是爹欠了我。女儿与爹的账,恐怕老天爷也算不清。

爹只打过我一巴掌,但是那一巴掌的疼,穿透了我的青春期。

那年的年三十,爹率领全家人祭祖以后早早躺进被窝。全家人围着炉火坐下,嗑瓜子说笑话。我讲起自己看过的一个民间故事:人是猴子变的。年三十大猴神下山,谁不守夜就会长出尾巴。

简直是鬼使神差,讲完故事后我指着爹说:“你睡得太早,明天早上起来,没准会长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。”

全家人爆笑。

爹没笑。他说:“你过来。”

我以为会得到额外的奖励,眉开眼笑地走过去。爹说:“再近一点。”我就走到炕沿前。爹突然抬起身子,一个耳光扇在我的脸上,怒吼一声:“忤逆的东西,滚出去。”

站在浓黑如墨的夜里,我拼命睁大眼睛,还是瞎子的感觉。恐惧和寒冷让我浑身哆嗦,仇恨却在心里燃烧得像一团野火。我不停念叨着:“等着吧,等着吧,等我长大了咱再说……”

【4】

我不再渴望得到爹的爱和关注,心里也不再把爹当回事。

这样做也有好处:不用看爹的脸色,不用装好孩子。最重要的是,我获得了阅读自由。你不理我,我看书。你不爱我,我看书。你不愿意听我说话,我看书。

心里那个黑黢黢的天坑里,星星点点闪耀起女娲娘娘五色石的光芒。

而爹,除了会说几句“子曰”,还懂得什么?他就是一个叫爹的男人,其他什么都不是。

我猜爹一定知道我对他怀恨在心。但是他对我没有办法,对自己也没有办法,既不能说服我爱他,也不能说服自己来爱我。

1978年,高考恢复了。

街坊邻居们见了爹纷纷说:“你家老四肯定能考上。”

爹特别震惊。这反应很正常。在他冷漠的一瞥加一瞥中,我可能连面目都是模糊的。

有一天,爹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,突然走到我跟前问:“你学习好吗?”

我说:“好着呢。”爹问:“能考上大学吗?”我说:“不知道。”

我爹叹了一口气。但是我接着说:“如果我考不上,南关街道就不可能有人考上。”

爹意味深长地背着手又踱了几个来回,在我头顶上拍了两下:“好好考。”

我好像被电了一下,浑身酥麻。感觉被爹拍过的地方,头发噌噌地往上长,温度也不一样,有点痒痒的。

【5】

父爱之于女儿,是海上的灯塔。女儿背靠着他,前行是人生,后退是港湾。父爱不可缺,也不可偏。一个父亲偏心,会让一个孩子的人生偏航,或者在漩涡里挣扎。

一个父亲,没有给女儿平等、温良的爱,情感教育就是不及格的。即使如今一切都已经变成深深的怀念和淡淡的忧伤,我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。

考上大学以后,爹觉得我是他人生的骄傲。但是此时,我不可能认可他,也不可能原谅他。我企图说服自己,毕竟是他给了我生命。但是立刻又说服自己,他不给别的男人也会给的。

随着报名日期临近,我收拾行装,在院子里像猫一样穿梭来往,但都刻意绕开爹。我用行动在宣告一个事实:我就要远走高飞了。

现在轮到爹的眼睛前后左右追着我。一个黄昏,爹终于走到我跟前问:“你想要什么?”

我居心叵测地说:“想要那块手表,你舍得吗?”

爹有一块“英纳格”手表。那是他在发达时用十担麦子换来的,上边凝结着他一生的光荣和成就,从没有离开过他的手腕。

我就是想刺激一下他,最好临走前骂我一顿,我们俩从此两清。

但是,第二天早上一起床,那块表静静躺在我的枕头上。它亮晶晶的,带着爹的体温,噌噌地往前走着……

我装不下去、挺不住了,瞬间泪崩。

这是爹不高明的花招:惩罚自己,逼我投降。我认输了。

我看着那块手表,它天长地久,日日夜夜奔走,却何曾走出过那规定的刻度,哪怕分分秒秒?一个女儿,对爹怎样苦大仇深,又怎能走出那深深的爱,即使深深恨着的爱。

我把手表重新为爹戴上,想说一句:“爹,我爱你。”

可是憋了半天,说出来的却是:“爹,你要按时吃药,多吃点饭。我会好好念书,将来挣钱了,孝敬你。”

爹点了点头说:“嗯,知道了。”这是爹一辈子对我的唯一一次言听计从。

造化弄人啊!不知是爹报复我还是忏悔自己,就在我临近毕业的最后半学期,爹突然罹患重疾。

我赶回家时爹已经在弥留之际,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两个字,我一下就听出来爹喊的是我的小名。

我惨叫一声爬上床,将爹的头紧紧抱在怀里,大声哭喊着:“爹,我回来了,我回来了……”

20分钟后,爹安详宁静地走了。

爹没有给我孝敬他的时间,只给了我一个最大最狠的遗憾:子欲养而亲不待。

爹,您怎么忍心啊……

2025年清明